论SM,理论知识

论SM,理论知识


涩泽龙彦/文
亜空/译

许多古代文明的爱神同时是死神。埃及的奥西里斯-伊西斯、希腊的俄耳甫斯-欧律狄克、日本的伊邪那岐-伊邪那美等神话中均出现了前往死亡之国、行走黄泉之路的情节。我想再来谈谈死与爱的关系以及苦痛与快乐的关系。

吉原的游女为了取悦客人,在性事迭起间漏出“死了…要死了…”的娇声。阿普列乌斯的《金驴记》中,侍女福娣黛在青年鲁巧的爱抚之下轻声低语道:“让我死吧!和我一起升天……”爱抚的现象学在从古希腊时期到江户时代的漫长岁月里始终未曾改变。“至死不渝的爱”的说法在欧洲的通俗恋爱小说里屡见不鲜。嘛,这倒也无关紧要,我想强调的是,这些例子揭示了性兴奋与痛苦的两者现象学之间存在类似之处。

“痉挛”一词最初不仅指肉体的痛苦,同时也用来形容性高潮。哲学家狄德罗指出:“女人的体内有种能够引发剧烈痉挛的器官,它能在人脑中唤醒所有种类的幻影。”但我们不应把痉挛视为不随意肌(involuntary muscle)单纯的、生理性的收缩,甚至去忽视、轻蔑它。真爱的崇高始自狂热的肉体结合,随后从肉体脱离,所以人在性高潮时总是露出不顾一切却庄重无比的神情。

人从血与体液之中诞生,这一极富象征意味的事实解释了人为何眷恋痛苦的意象。爱为了克服死亡而不得不模仿死亡的形式。肉体痉挛是一种小小的死亡、一个痛苦意象的替代物。如帕斯卡所言:“欲为天使者,必先为动物。”波德莱尔也写过:“在沉睡的野兽体内,天使睁开双眼。”我们务须知晓,永恒的宇宙律动与悲剧宿感将两种相异的主体从放荡、热汗蒙络的肉体中向外投掷出去。

爱的肉体性条件是同时预知肉体的死亡与诞生。快乐的技术不外乎是捕捉到我们的意识消散在宇宙漩涡的瞬间,使之延缓或使之加速。我们都像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克,在置身极乐之际下行到冥府的幽谷,在惊惧中面色苍白、体态疲惫,再度从那里返回人间。

爱的力量模仿死亡、超越死亡,战栗于死亡的恐怖之美又甘之若饴。所谓的“爱”就是对抗日复一日蚕食着我们生命的破坏意识、疾病与惶然,却又在两人之间小规模地重建了这一系列恐怖戏剧。

诚如诺瓦利斯在某处所写下的,“超越性寄寓在疾病中”。更广泛地说,一切显露否定意味之物都是强化肯定的契机。诗人华兹华斯所说的“痛苦具有无限的性质”亦是此理。或许可以说,痛苦的本质源自于几乎所有痛苦经验都会表征出的否定性与被动性。

肉体的痛苦被用作通往迷狂(ecstasy)的辅助手段,宗教史上的禁欲主义者如此,中世纪的异端审判官亦是如此,他们通过拷问将异端者的意识从肉体抽离,将精神放回原本的支配者地位。所谓“迷狂”又可称为“脱我”,指彷徨的灵魂游离出被消耗至空虚的肉体的状态。肉欲的兴奋、禁欲的苦行、拷问的酷刑,都是对肉体的残酷驱使,使其疲惫困乏,达到使肉体无力化的效果。灵魂被爱的启示唤醒,体会到对于永恒与神圣的意识,这些仅仅发生在刹那之间。

然而在性欲的辩证法中,痛苦不再完全是被动的、否定的,有时反而与快乐混糅出一种积极的特征。这在性病理学上被称为“施虐狂/受虐狂”(Sadism/Masochism)。

强烈的性欲冲动必伴随着两极性的矛盾反应。当我们在肯定爱人的存在之时,无疑也在受另一种思想驱使:破坏、杀死、使之成为自己的东西或与自己同化。渴望将对方变成自己的养料,否定对方的存在,将其吸收到自己的存在中。

欲望与残酷的连结由此开端。邓南遮说:“两性彼此极端的憎恶是爱欲的基础”,波德莱尔说:“残虐性与逸乐是同一种感觉。”

实际上,如果我们观察动物世界的话,在很多情况下破坏本能与性冲动难以分辨地纠缠连结在一起。有的动物会在交尾的最高潮时杀死给予自己快乐的对象。雌螳螂吃掉雄螳螂的例子广为人知,让·罗斯丹博士的著作还提到了雄性杀死雌性的例子。

雄性海龟会骑在雌性海龟的身上,缓慢地左右晃动身子,让两个交叠的甲壳上下倾轧。雌龟将头伸出甲壳的时候,雄龟会猛地咬住她的脖颈,将其拖回甲壳内。可怜的雌龟将在雄龟享尽欢乐后窒息而死。

熊在性交时一兴奋就咬对方的脑袋,螃蟹在欢爱的淫戏时会把对方的蟹足全部扯断。

人类又如何呢?构筑了至高的性爱文化的古印度性典《欲经》记载了许多类似海龟与熊的野蛮性爱游戏,比如“爱的撕咬”、用指甲搔挠、留下刻印等等。卢克莱修的《物性论》第四卷也道出同工异曲之妙:



拥抱住寻欢逐爱的人

让这具身体感到痛苦

不断把牙齿抵在小小的朱唇上

让她沐浴在激烈的吻中



人类世界自古就盛行野蛮的性爱嬉戏。

施宾格勒认为男女间的真爱不过是类似于物理学的磁极效果罢了,这种观点依然是将爱视为与憎恶近似之物。据这位刚愎自用的文明论者所说,“血统不纯的物种无法知道这种危险的爱。”(《西方的没落》)

精神分析学将摧毁、吞食所爱之人的欲望划分为前生殖器期的第一阶段——口唇期,口唇欲求与食人者的欲望具有一致的结构。在这一阶段内,食物摄取的力比多与性爱欲望的力比多还没有分化,因此一种活动(进食)的对象同时也是其他活动的对象(做爱),性的目标隐藏在将对象合并到自己体内的行为之中。对于幼儿的直观性的世界观而言,“爱”某物的愿望就意味着将所爱之物吃掉。这种幼儿的欲望制度经常会在成年人的无意识中浮现。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说的“可爱得让人想吃掉”不也是幼儿阶段的余迹吗?之前提到的“爱的撕咬”虽是正常的性行为,却也被广泛地认为属于口唇期的施虐欲。

当对口唇的迷恋向阴道转移之时,某些精神障碍者会妄想女人的阴道长满牙齿,感到惊恐不已。精神分析学将其命名为“有牙的阴道”,被认为是性功能障碍的原因之一。由于口唇性爱而生的罪恶感使得他们把母亲的阴道想象成某种令人恐怖之物,不安地怀疑它是否会咬下自己的阴茎。这或可说是阉割情结的变种。

博斯、勃鲁盖尔以及中世纪的地狱主题的画作都描绘过张开血盆大口的怪鱼吞食人类的场景,我们不妨理解为对于“有牙的阴道”焦虑的视觉体现。玛丽·波拿巴在分析爱伦坡的《贝蕾妮斯》(Berenice)时使用了这个词。

卢克莱修的《物性论》第二卷的开头如是写道:

何其喜悦!当暴风席卷大海,

我们伫立在陆地上远眺见他人遇难。

何其喜悦!当平原上展开激战,

我们身处安全之地遥看两军交战正酣。

多么不负责任、冷酷无情的发言呐。这么说起来,布勒东在《共和国》里也写了一个关于“不可抑制地想要目睹被处以死刑者的尸体的男人”的轶事。嗜好残酷场面似乎是人类普遍存在的性情。

如若参看历史的话,古代的宗教牲祭、耶稣在十字架上受刑、罗马斗兽场、圣巴托罗缪大屠杀、中世纪的魔女审判、法国大革命的断头台、日本的切腹以及近时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简直不胜枚举。但诸如此类颠覆时代的集团性歇斯底里现象且另当别论,我们每个人内心或多或少都有潜在的施虐狂-受虐狂倾向。

施伦克·诺斯特(Schrenck-Notzing)博士提出了“虐恋”(algolagnia)一词,这个便利的术语连结了性兴奋与痛苦,将能动性(施虐狂)与被动性(受虐狂)不加区分地表现。当代的性科学认为,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倾向是产生自同一种根源的冲动,二者的差异仅是技术性的问题。

弗洛伊德最初并不认为受虐狂是一种原生情感,而是在罪恶感与阉割情结的影响下产生的针对自我的施虐冲动。但是,他晚年的“死欲”假说彻底颠倒了这种关系,认为受虐狂与退行原理不谋而合。向无机物回归、支配着一切有机生命的根源性冲动无疑是受虐狂式的。

施虐狂也好,受虐狂也罢,如果不能亲身感受到他者的痛苦与残酷,就断然不可能获得快感。换言之,他者的情绪必须反映、回响在自我的心中。乍看之下,他者与自我之间仿佛形成了某种交流,实际却不然。无论在何种情况,他者不过是快乐的刺激物,终究是一件道具罢了。对于梦想着自我物化的受虐狂而言亦是如此。

施虐狂也好,受虐狂也罢,始终是封闭的幻想世界的住人,他们那恐怖而孤独的快乐或许称得上是自慰主义的快乐。无论如何,他们只着眼于以痛苦为代价的快乐。以笔锋辛辣著称的尼古拉·尚弗(Nicolas Chamfort)将爱定义为“幻想的交换”,施虐狂和受虐狂都是不交换幻想便无以为生之人。不,或许对真正的施虐狂和受虐狂而言,连幻想都是孤立于世的,无法交换。他们的孤独如同无底深渊。

“施虐狂想要剥离他者用来隐藏自己的诸多行为,使他者变得赤裸。施虐狂渴望让隐蔽在行动背后的肉体重新显露。”萨特说道。到此为止,这与普通的性行为别无二致。剥开覆盖在他者裸体上的衣物,试图让对方回归被白昼的世界、通常的世界称为“猥亵”的姿态,这是人类性行为的共同之处,并非施虐狂所独有。但萨特继续写道:

“肉体之优劣是先天决定的,从这点上看,肉体是无法接近的他者。施虐狂试图破坏这种品质,把被拆解的他者统合、构成另一种现实。施虐狂想要使他者的肉体显露出来。……他者的自由就存在于此,存在于这具肉体之中。施虐狂真正想要收归己有之物是他者的自由。因此,施虐狂的努力即是凭借暴力与痛苦将他者变为肉体之俘虏的努力。”

但是,施虐狂和支配欲、权力意志不能混为一谈。因为“施虐狂并非是要抹杀受拷问者的自由,毋宁说是通过这种自由加强了受拷问的肉体与自由意志的同化过程。就这样,对虐待的执行者而言,牺牲者背叛自由的瞬间、牺牲者屈服的瞬间就是快乐降临的瞬间。……映照在施虐狂眼中的是什么样的景象?是‘自由’不断抗拒肉体绽放的光景,是‘自由’最终选择了自沉在肉体中的‘自由’的光景。”

归根结底,施虐狂与受虐狂的终极问题是主体的自由。这就是众多存在主义者不知餍足地讨论SM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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